抽象？ 类比？
抽象？ 类比？
把猫吃三文鱼的照片晒到了网店评论区，结果被900多条留言狂喷了两年。她做错了吗？这事我说不准。可令人好奇的是，在讨论的后半段，人们居然开始争论：狗是不是灰狼的亚种，人类会不会灭亡，三文鱼在全球的分布情况以及彼此的智力水平。今天这期视频，我们具体来拆解一下，为什么网上的这些讨论都会变成你死我活的骂战。
这是一份长达12页的高强度对话，直接一猛子扎进去是不明智的。好在我们发现了贯穿其中的主角，就可以逐渐摸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：把猫吃三文鱼的照片晒到了网店评论区，结果被狂喷。为什么他们这么急呀？
“第二次买了，猫猫很喜欢，以后就你家买了”
这是帖子的原始问题。很快，导火索出现了，
A：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，涂有饿莩而不知发。高中没学啊。”
我们的主角紧跟着现身，他似乎对这句话很不满。
光焰：“请你论证鱼为什么只能被人吃。”
C：“给谁吃无所谓，但你发在商品评论区，不纯属恶心人吗，就好像别人在餐厅吃饭，你进去专门点一桌菜给狗吃一样。”
光焰：“这世界上没有狗上桌吃饭的，但这世界上有猫吃鱼的。”
C：“换成猫有什么区别吗？”
光焰：“没有人类之前猫就吃鱼了，没有人类之前狗上桌吗？”
这…没有人类之前哪来的桌子啊。
C：“那具体一点，在一家烤鱼店，大家都在吃烤鱼，你带着一只猫专门进店点烤鱼喂它吃，这样尊重别人吗？”
光焰：“我不养猫，但我会觉得这个人很离谱，但表示理解。有的人把猫看得比人重要，价值观问题罢了。”
C：“你可以代入一下你平时很喜欢但是很昂贵，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食材，被他专门拿来喂猫，还要在你选购的时候发视频出来给你看。”
就在网友C不断尝试用各种场景让光焰带入的时候，最开始的小A突然节外生枝。
A：“看清楚这是海鱼，主要分布在大西洋和太平洋、北冰洋的交界处。自然状态下的猫吃不到这种玩意儿，作为一种珍贵的食物，去喂猫就是一种浪费。表示了他认为猫比人重要，也是一种炫富，不利于公序民俗。那当然需要批判。”
光焰向C挂出了免战牌。
光焰：“好，咱俩说服不了彼此的。”
话音未落，背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，将光焰摔倒在地。
黑衣人：“看得出来你情商低了，日常生活的交际肯定不愉快吧。”
······
双方迅速扭打在一起，战斗一旦被拖入地面，就难舍难分，围观的众人趁势加入了战场。双拳难敌四手，光焰疲于应对，好在武林中也有人伸出援手。
正义哥：“所谓引用，不过是说出古人的一种思想方式，不是让你奉为圭臬，P民如我没有那么大的格局和胸怀，但我认为，分享自己的购买使用经历，只要不违法，也不违反道德底线，就是没有必要被谴责的。”
借此机会，光焰又从中突围，不料新的对手又接踵而至。
小黄：“以后你和宠物坐一桌不就行了，哪来那么多疑问？”
二人在空中打起了太极。
光焰：“那请问图里猫上桌了吗？”
光焰试图摆脱循环，却被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打得不知所措。旁人一拥而上，打着打着，甚至连不相干的人都互殴了起来，因为插不上手，最后来的人只能够大声叫喊：
“快给我磕头。”
整个讨论就这样在一地鸡毛中结束了。
为什么网络讨论容易变成骂战？
为什么人们会因为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就互相叫骂？恶意爆棚？情感发泄？素质低下？这样的解释肯定没错，但听起来不腻吗。所以这次不如让我们来尝试一套新的解法。虽然人们的讨论是线性的，其中的思绪却并非如此。
为了看清那些思绪的运动轨迹，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坐标轴，它的 y 轴可以被定义为抽象层级，而 x 轴则会围绕联想而展开。
什么是抽象层级？
这是语言学家塞缪尔早川在他的书中《语言学的邀请》介绍的概念。假设农场里有一位牧民，他养了一只非常漂亮的母牛，世界上没有完全一致的两片树叶对吧？在牧民的眼里，这只可爱的母牛也是独一无二的，所以他特地给它取名叫做阿花。
对牧民的邻居来说，阿花身上有几块斑点，喜欢几点睡觉都不重要，它就是一只母牛而已，和他自己的母牛阿珍没什么区别。
而对防疫站的医生来说，无论阿花长的几条腿，有没有羽毛，他都和鸡猪还有大鹅一样，是让他头疼的家畜。
农场的保安可能并不知道阿花的名字，不过他确信阿花和库房里的拖拉机一样，都是他要守护的对象，因为他们都属于农场财产。
而对农场的主人来说，他可能完全不知道阿花的存在。只是一旦他做生意需要一大笔钱的时候，他可以把阿花和港口的游艇全部抵押给银行，因为他们都是他的资产。
世事难料，农场主投资失败，阿花连同他名下的所有资产，全部被银行低价甩卖。回想起一路走来的得与失，农场主感叹，这些宝贵的经历才是最大的财富。他不会知道，有只名叫阿花的母牛，曾经来过，而后又离开。
财富，资产，农场，财产，家畜，母牛阿花。
由此，我们就得到了测量语言的一把尺子，抽象层级越往下走，词语就越具体，反过来就越宏大。借助这把尺子，我们可以在 y 轴上画出三文鱼评论区的讨论尺度。
它的中间位置是现象，也就是讨论的原始话题：给猫买点三文鱼晒在评论区，他们怎么急了？
话题进一步收缩，就是其中涉及的行为：给猫买点三文鱼晒在评论区
行为再收缩就是其中出现的事物：猫和三文鱼
问句（现象）上方则是对类似事件的比较，再上升就出现了典故更深层次的精神和对思维方式的探讨。
而在 x 轴，人们的联想与可以按照主客观的不同朝两个方向延展。在客观联想的最远端，人们在讨论狗是不是灰狼的亚种。而在主观联想的最远端，这种讨论就变得火药味十足。无论哪一个方向，联想离 y 轴越远，也就离话题本身越远，直到超出界限，彻底与之无关。
由此，所有的讨论都可以被大致排列出来，再顺着时间顺序去追踪，那些思绪的运动轨迹也变得清晰可见。
黄字：“给猫买点三文鱼下载评论区，他们怎么急了？”
蓝字：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，涂有饿莩而不知发。”
蓝字瞬间把现象上升到了典故级别。这句话让光焰非常看不顺眼，他为此口出狂言，才引发了长达 12 页的争论。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感到生气？光焰并没有给出说明，但是显然他感觉到了一种异样，而这种异样正是来自抽象本身。
抽象剥夺了思想的自由
还记得阿花所在的抽象阶梯吗？从阿花到母牛，到家畜，到农场财产，到资产，一直到财富，词语所涉及的概念越来越宏大。按照我们习惯的认知，宏大的概念意味着思想的自由。可是对阿花来说，事实却绝非如此。
沿着抽象化的阶梯逐级向上，可爱的阿花逐渐失去斑点，失去四肢，失去生命，变成一个小数点后的数字，乃至不复存在，这意味着什么呢？当我们在思考的时候，脑海里其实有个声音在悄悄的说话，对吧？
因为，语言是我们思考的工具。
如果将阿花放进脑海，那在思考当中，我们可以想象阿花有几块斑点，他晚上喜欢趴在哪里睡觉，白天喜欢去哪片草场奔跑。可如果将那串象征的阿花的数字放进脑海，面对那串数字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加减乘除。
就好像曹操和关羽，在真实的历史中，这二位有着数不清的恩怨纠葛、爱恨情仇，他们之间的互动形式可能连史书都难以概括。而在华容道游戏中，曹操和关羽只能够做最单调的横竖平移。
对同一件事物来说，词语的抽象程度越高，思考的自由度反倒越差。自由度越差，也就意味着包容性的缺失。越往上走，讨论就越危险。
回归到具体的对话场景
回归到光焰的对话当中，他的那种愤怒就不再难以名状。对具体现象的认知本该是有自由讨论的空间，一下子上升到典故之后，这种自由就荡然无存。因为典故早就预设了非常明确的是非判断。
光焰对此不爽，可惜他也重蹈覆辙，因为这个问句是对典故的粗暴推论，讨论的抽象化程度没能够进一步降低，反而有所提高。
蓝字的抽象引起了光焰的愤怒。光焰对抽象的推论也让他自己陷入其他人的怒火当中，有人认为他看不懂典故，有人攻击他的知识水平，还有人由此得出他是猫奴的结论，他俩被困在了同一个层级，难以脱身。
光焰是猫奴吗？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？
只有绿字网友，让讨论得以继续。你买了给什么吃无所谓（走出二元判断），但你发在商品评论区（回归客观事实），不纯属恶心人（表达个人看法）？他尝试用狗进餐厅的例子让光焰理解这种感受，不料光焰还是不上道。
“这世界上没有狗上桌吃饭的，但这世界上有猫吃鱼的”，多米诺骨牌就此推倒，
换成猫有什么区别？
没有人类之前猫就吃鱼，没有人类之前，狗上桌吗？
看清楚，这是海鱼，主要分布在太平洋和大西洋，自然状态下，猫吃不到这种玩意儿。
接二连三的雪崩，让讨论走入了死胡同。好在绿字又把讨论拉回了核心区附近，他又举出了一个烤鱼店的例子来唤起光焰的共鸣。终于在这一次，光焰改变了行动路径。
我不养猫，我会觉得这个人很离谱，但表示理解。
然后我们就会发现，这样的看法其实和绿色的观点并没有相差到水火不容的地步。他们都觉得这种行为不算好，只不过一个觉得这种行为得改，另一个没什么明确主张。
那些攻击他的人不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吗？可为什么只有绿字网友能够让讨论从骂战中走出来？
因为只有他的思绪轨迹是整体向下的，在必要的时候还尽力把话题往回拉。 如果光焰在一开始也向下讨论，那也不至于引发如此复杂的局面。
反过来，无论持有怎样的观点，如果放任抽象层级去上升，只会让人们的讨论从主观判断的差异延伸到对彼此的人身攻击。
确实吃不起，但富哥干啥都行。
酸就是穷。
这是病，得治。
作为一种珍贵的食物，拿去喂猫就是一种浪费，表示它认为猫比人重要，也是一种炫富，不利于公序良俗，那当然要批判。
如果将所有的思维轨迹都显示出来，我们也能看到右上角的轨迹几乎都是单向的，因为这里已经没有讨论的空间，其中的言辞攻击性十足，不具备任何讨论的价值。而这里恰好就是抽象和主观联想的最远端。
类比的危险性
能飞得如此之远，这些思绪一定有非常强大的动力来源。从这里逐步倒推，我们就会发现，各种纷杂的观点是在这里达成了统一，那就是他们为了让光焰能够感同身受而做出的各种类比。
总结下来就是：专门当着别人的面喂宠物同样的食物。
在这里，我们的主角又一次感受到了异样。在经历了先前那种失败的尝试之后，这一次光焰的行动非常正确（省略），让讨论回到事实本身，他试图揪出那些类比和事实的差异之处，让讨论回归现实。
这一次讨论的箭头明明是向下，并且回归核心话题的，可为什么反倒招致了更大的怒火？难道之前的理论是错的吗？
他在这里的做法被有些人称作”杠精”。什么是杠精？杠精从来没有被定义为错，人们之所以讨厌杠精，就是因为杠精死咬住一点不放，让整个话题寸步难行，而偏偏他咬住的那一点还没有办法去反驳。
回到这些关于类比的讨论，大家的愤怒就在于，明明就那么像（类比），为什么要揪着那些无关的细节不放？
“像”是什么意思？在我们习惯的网络讨论中，像是一个等号，它可以让不一样的东西自由转换，像的两边可以连接宏观和微观，可以连通真实和虚拟。像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外挂，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公式不是E等于MC的平方，而是”就像”，“就好比”，“就比如”，一切难以理解的事物都可以借助这个公式去转化，以至于我们差点快忘了，这个公式既不属于物理，也不来自数学。
那个等号并不存在，它不过是一种语文课上的修辞手法，写的好可以加2分。我们被鼓励用它来造句，却没有人告诉我们，在像的另一端根本就求不出真理。
从类比回归现实
网店平台的评论区是否可以类比为饭店大厅？如果一定要就此展开，至少秋裤卖家的评论区也可以告诉我们另一种答案的存在。
你会把自己穿着秋裤的邋遢样子发在朋友圈吗？我想大部分人都不会这样做，但是网店的评论区不一样，因为这不是一个面向他人的社交场合。
对于事件的回顾，这位黑字网友的说法其实更贴切（“这个道理就比如你想吃东西去买，发现别人买这个东西是拿来给狗吃的，一个道理”），他同样试图用”就比如”，让自己的见解更具有说服力。其实这种努力有些多余，因为这本来就是对真实情况的准确总结。
这份总结和之前的类比有什么不同？前者的重心其实在揣测猫主人的心理动机，而后者侧重于我们的主观感受，那种揣测虚无缥缈，难以捉摸，而我们的感受则清晰可见。
该不该在评论区晒猫吃三文鱼的照片，每个人都可以有他的看法，问题在于，大家的看法真的有那么天差地别，以至于需要发出恶毒的人身攻击吗？
光焰试图将讨论从类比拉回现实，黑字也在基于现实做更准确的总结。他们明明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，却还是将对方看作脑瘫，低能儿。几乎所有人的看法都在这里有着相似的交汇，可是讨论的线条却奔向了无可挽回的终点。
脑瘫，贱种，原神玩家，下一个就是你。
能在同一片领地交谈的人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不同？
结论
问题的答案是什么？从这张表格看来，原因是肆意的抽象和推论。当然，你也可以提醒我，人性的恶意和懒惰永远不会消失，这一切都让我们作茧自缚。